我曾以为,我与这传统的英歌舞之间,只隔着一条老旧的小巷。直到那个秋天,我才发现隔开我们的,是一种我总以为熟悉却从未真正听懂的语言。
自村里的英歌队建立以来,每周工作日晚都会排练,而在我听来,他们的排练像一场躁热的、未完成的喧嚣。尤其是在跳跃、发力转身的瞬间,所有人发出整齐短促的口号“哈!蟹!”时,在这本该充满激情的时刻我的心里却冒出一种疏离的滑稽。这与我记忆中那振奋的磅礴阵仗,相差甚远。总觉得差了些什么。
而这一盲目的偏见,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发生了转机。排练场上挤满了人,我闲来无事混入人群沉浸在这喧嚣中,只见几个赤脚的少年,反复练习着一个旋身击槌的动作。每每转身跃起的青筋暴起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可不知怎的就是如那滑稽的口号般缺了些什么,显得那么僵直。
正在少年们喘着粗气几乎气馁时,一个叼着烟的中年人走近,接过其中一人的双槌。但他并没有立即舞动,只是站定用一口浓厚的乡音说:“后生仔,猛是好事,但有力也要有窍。”话音既落,他一跃转身,扬起了地上细小的烟尘,却身轻如燕,木槌相撞,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看不见的圆弧,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声,他也稳稳站定,那气势竟比那几个使出十分力的少年强上百倍。
时间就在那一刻被拉长,我望着那中年人收势的手一时回不过神。“有窍”这个词仿佛化作钥匙,打开了我认知的锁孔。先前所有杂乱疏离的感知,在这一刻迅速归类、解码:原来,那声“哈!蟹!”竟只是因被我用普通话思维转化就被我偏认为滑稽,殊不知那是一个承载着无尽力量的拟声词、爆发点。每一个独特乡音都与英歌舞的动作完美契合。
潮汕方言正是这套传统古老身体语言的精细注解,每一个动词都是一个动作的要诀,每一声呐喊都为动作注入力量。
九月的祭祖清晨,正值演出。祠堂前早已围满了人,我挤在人群前沿,为一睹幡然醒悟后的另一方天地。只见鼓手率先扬起棒槌,一阵鼓声落,一个面画蛇型的中年时迁于场中站定,只见他深吸一口气,随即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从丹田轰出横贯全场:“英歌——起!”那中年人说的“窍”在我眼前有了千变万化的姿态,声声震撼人心的口号化作洪流将我彻底淹没,鼓点擂在我的胸脯,带动着情绪越来越高涨。“兴啊!顺啊!”独特的乡音随着身体语言爆出,百年前或许是激励战士的呐喊,今日则化作祝福洒满全场。
不知何时,最后一记重鼓落下,万物俱寂,我退出人群,耳边却仍回荡着尖锐的鸣响,正如多年前的历史留下的永恒回音。从那以后,熟悉的鼓点与口号无论何时响起,心中的潮水便汹涌了起来:潮汕方言是破解英歌灵魂的密码,而每一个被震撼的我们,都是这密码最新的传承者。 榕城区仙桥中学高三级 陈烁颖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