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朱砂揉作桃天色,巧手捏成月半弯。”每当读到这首《潮州竹枝词》,记忆中的红桃粿便从时光深处浮出。这种形似寿桃的米粿,用红曲米染就胭脂色,裹着咸香糯软的馅料,在潮汕人的生命里烙下深深的印记,恰似韩江畔永不凋零的桃花。
制作红桃粿是首流动的诗。清晨露水未晞,老厝里已升起袅袅炊烟。将苏木块投入沸水,熬出浓酽如血的汁液,这是大自然馈赠的天然染料。糯米粉与粳米粉按古法配比,红曲水倾注的刹那,雪白的面粉便浸透了晚霞的艳色。揉面需用掌心温度传递心意,三揉九转间,那团朱红渐渐泛出绸缎般的光泽,恰如《诗经》中“桃之夭夭”的灼灼其华。
馅料的调配暗藏山海之韵。香菇需选凤凰山北麓的椴木菇,虾米必挑达濠港的金钩米,就连花生也要用砂土田里结的“百日红”。炒制时讲究文武火交替,糯米吸饱了沙茶酱的辛香与五香粉的馥郁,在铁锅中翻出琥珀色的浪花。包粿时左手托红玉,右手填金馅,收口处轻捏桃尖,再用祖传的乌木粿印郑重一压,“咔嗒”声中,桃花纹便带着“福寿双全”的祝祷,绽放在粿面之上。
蒸粿的时辰最是神圣。柴火灶上三叠竹蒸笼渐次摞起,水汽沿着篾缝攀援而上,在厨房梁柱间织出朦胧的纱帐。须得经历三起三落的淬炼,让蒸汽将红曲的胭脂色沁入肌理。开笼那刻,白雾中浮现的粿子宛如红珊瑚雕琢的珍玩,半透明的粿皮下隐约透出馅料的轮廓,让人想起《潮汕民俗歌谣》里唱的“雾里看花水中月,红粿藏尽人间悦”。
在潮汕人的精神世界里,红桃粿是贯通生死的信使。正月游神时,供桌最前排的贡品必定是它;佳节喜日时,粿面上的“寿”字要压出九道褶皱;海外游子归巢,行囊里总要塞几枚冻硬的粿子,仿佛这样就能把故乡的月色也一并带走。记得幼时随奶奶祭祖,她总要把我包的歪扭粿子摆在供桌正中:“丑粿子有诚心,祖宗看着才欢喜。”如今才懂得,那抹不够圆润的桃尖里,藏着一整个族群的虔诚。
岁月流转中,这枚小小的红桃粿竟成了文化传承的活化石。曼谷唐人街的粿品铺里,红曲换成了蝶豆花的紫;巴黎十三区的潮州餐馆中,腊肠丁变成了鹅肝酱。但总有人固执地守着古法:汕头老城的陈阿婆仍用井水和面,她说自来水有漂白粉的味道;揭阳古港的郑师傅坚持手捣花生碎,认为机器打出的粉末没有“筋骨”。这些看似笨拙的坚持,恰似韩江水底沉默的礁石,在时代浪潮中守护着文明的根系。
去年冬至收到奶奶托来的红桃粿,泡沫箱里塞着晒干的艾草防潮。咬开粿皮时,熟悉的咸香在齿间漫开,恍惚又见奶奶站在蒸气缭绕的灶台前,银发上沾着糯米粉,哼着“红粿红粿红,红过木棉红过枫”。忽然明白这抹穿越千年的胭脂色,原是潮汕人用食物写就的史诗:每一道褶皱都刻着祖先的智慧,每一缕蒸汽都飘着游子的离愁,每一口温热都含着土地的深情。正如诗人黄赞发所书:“万里云山遮望眼,一枚红粿寄相思”,这永不褪色的中国红,早在我们血脉里注入了文化的基因密码,是每一个“潮人”永不褪色的乡愁。 市第二实验中学 孙以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