鼋头渚的樱花与小桥流水相映成趣。
20世纪30年代,曾在日本留学的园主杨翰西,在鼋头渚沿湖湾修筑桥堤,栽种第一批染井吉野樱时,或许未曾料到这些东瀛来客会成为无锡乃至中国的地标。后来,当“中日樱花友谊林”的碑刻在花荫下落成,这片粉云便成了中日民间交往的活态史书。
清明时分,午前,从对岸坐快艇在“太湖佳绝处”门楼上岸,经涵万轩,踏长春桥,在绛雪轩和樱花邮局间驻足停留,瞻仰徐霞客铜像,又穿行诵芬堂,绕过净香水榭,短短数百米“长春花漪”,竟徘徊两时辰,任飘零的樱花落满身上,连睫毛都沾着春雪的碎屑,脚步舍不得向前,生怕遗漏这场梦幻童话里的每一个细节。
90年风雨滋养,长春桥畔的樱花早已修炼成精,树形高大挺拔,花型紧密簇拥。细看之下,拱形、圆形、燕尾形、人字形、川字形等枝条造型,将横云山庄分割成无数细密的画作,而长春桥与亭台楼阁的点缀,又将鼋头渚变成镶嵌在太湖襟前的珍珠。拱形的樱花将虬枝探向涵万轩,末梢垂落的姿态,恰似美人轻轻扭动的舞姿。川字形的樱花将三千枝条垂扫湖面,春风吹拂下如蜻蜓点水,荡起一圈圈同心波纹。人字形的樱花向绛雪轩横生三丈,细枝如丽人悬空的水袖,若有若无的撩拨着美人靠上的青年。
由于樱花实在太密,眼里全是花,连呼吸都是花的味道。正午,阳光穿透花瓣经脉,那些半透明的脉络里,涌动着月华凝成的玉液琼浆。忽然有风自湖面方向旋来,整片樱林簌簌震颤。染井吉野的粉云随即漫卷,飘飞到屋顶瓦当上的,将瓦垄变成佳人头饰上的一条条轻纱;洒落到绿池中的,樱花池变成一幅粉、白、绿相间的流动的油画;掉落到游人身上的,头发上、肩膀上、口袋里、裙摆里都是惹人的芬芳。这场樱花雨将长春桥面和堤岸变成色彩斑斓的花桥和花路,人在花中,花在人中,长春桥变成一条梦幻的时空隧道。
在这场樱花雨中,还有树枝上的风铃在叮叮响,还有吴侬软语在耳边轻轻吟,还有七桅帆船的风帆呼啸声,太湖宛如摊开三万六千顷的宣纸,任飘坠的粉白诗句题满波心,而太湖又化作天然留声机,将这场花事谱成交响乐。
是啊,樱花与太湖的烟波和涛声相契,让鼋头渚变得既灵动又仙气;与园林的借景和层次相融,让鼋头渚变得既典雅又轻盈;与诗词的浪漫和悠远相和,让鼋头渚变得既现实又梦境。中国之大、世界之大,比鼋头渚樱花林面积更大、树龄更老、品种更多的樱花胜境都有,但能将山水形胜、人文气韵交融至此者,也许世界仅有。唐伯虎在《桃花庵歌》中说:“酒醒只来花前坐,酒醉还来花下眠。”意境在此具象化,而踏上长春桥的我,此刻不也成了唐伯虎吗?
不止是我变成唐伯虎,每位在长春桥漫步的游人,也许心中都有一个唐伯虎,都有一首《樱花庵歌》。
你看,汉服少女用衣袖接住数片早逝的芳菲,吹起一阕《玉树后庭花》的残谱;稚童在落英堆里翻找春天,掌心的花瓣比他集齐的奥特曼卡片更灿烂;茶寮前的男子用紫砂壶承接飘落的樱花,整壶碧螺春便染上三分绯色;老者在樱花榻上打着盹,起伏的胸腔与枝头绣眼鸟共振出春眠的波长。
鱼虫鸟兽也来赴宴,一群彩蝶在枝头或翻飞或穿梭或轻舞或追逐,宛若在绘制春天的地图;精灵般的红嘴鸥展翅向长春桥洞俯冲,掠过水面时却只叼走半朵重瓣;几条胖嘟嘟的锦鲤拥挤着向上努嘴,每吞下一朵便吐出一串气泡诗行;就连摇头摆尾的小狗也左闻闻右舔舔,似要将春天的气息装进身体里。
樱花邮局的油墨香里,我看见无数明信片正飞向未来。这些粉白的信笺上写着:美从来不是独奏,而是天地人的和鸣;春从来不是私产,而是众生共享的呼吸。此刻,太湖化作巨大的镜匣,将这场花事封存成文明的切片——来年拆封时,必又是满目锦绣。 谢锐勤 文/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