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9年秋我从广州读书归来,因喜欢潮汕书画,想日后写点什么,除了书籍还要有实物,于是见到潮人书画作品,不论新人与前辈,如意惬价洽者,哪怕是片纸只字都想掇拾起来收入囊中。书画家的小品往往较用心而精彩,装裱成册页便于把玩,这些日后都可作潮汕书画史的眉批。
某日,友人赠送20米空白小手卷高30公分,我用心构思拿铅笔划线,再写“早梅讯、绿梅翠、红梅情、玉梅春、月梅清、古梅丑、雨梅艳、雪梅韵、驿梅秀、腊梅香”10个画名。一图一诗,把位置安排好,拟请10位老画家赐种梅花。那天我因编撰《潮汕人物辞典》到草草庐拜访郭笃士先生,郭先生馈赠刚出版的《草草庐诗稿》。正事谈毕,我拿出手卷把意图请教郭先生。郭先生看了10个题目后,说名字起得好。我趁机请先生赐种梅香。郭先生沉思片刻挥毫,一枝红梅含苞欲发,“一种清孤不等闲”,写的是“早梅讯”。画面简洁而意蕴万千,胸中有缥缃百卷笔下自是动人。后来我题拙诗:一树梅花一首诗,报春寄语自清奇。
胸中海岳三生契,草草庐前剪一枝。
有了第一人,我信心百倍继续下去。因事到汕头,抽空拜访不烦斋刘昌潮先生,说明来意出示手卷,刘先生说让我稍等他现画,他挑的是“绿梅翠”,浅绿轻红雅淡妆,翠珠欲滴四山中。除了绿梅又加上一朵红杏,“绿梅红杏香满衣”。刘先生80多岁了,沧桑而宁静,待人和穆,可敬可亲。离开不烦斋再拜访爱绿草堂王兰若画家,主人外出未晤,是为憾事。在回家路上我想俚句题绿梅翠:淡妆风骨玉精神,鹤伴梅花不计春。
谁继孤山林处士,且从明月认前身。
梅花慢慢在长卷盛开,玉骨冰姿,雪里寒梅,香溢满纸。那年要为旅港画家许鹤卿先生在孔庙举办画展,在筹备期间我请许先生赐种“月梅清”。许先生凝视之后,用手指在纸上划来划去,然后握笔一挥而就,满纸清香,待月西厢,玉人欲来。我结合画家情况题句曰:梅花为友月为邻,家在岭东榕水滨。
一卷吟成沧海句,时流侧目故乡行。
旅居羊城的画家孙文斌先生(1915~1999)从广州回家乡,在广州时与我见面数次,和蔼可亲,笔下花鸟虫鱼灵动得仿佛要从纸上走出来。画家说从未画过雨梅,愿试写“雨梅艳”,写好钤闲章“故乡揭阳”尤觉亲切。如徐文长所说:“从来不见梅花谱,信手拈来自有神。”看雨中梅花犹有风味,我以句题曰:冰姿玉骨拥风清,索笑巡檐倍有情。
风雨声中灵气在,群芳丛里唤卿卿。
1989年《汕头画院通讯》编辑部嘱我采访老画家、师海庐主林受益先生。其时画家年近九旬矣,历经风雨反而极为平淡,老砚墨华更令人觉得可敬,回忆往事仍云淡风轻。我经过几次和他长谈,撰成《高秀苍浑老画家》一稿数千字,寄还编辑部。可是一直到1993年才刊出,而林老已于1991年谢世。当时我写好初稿呈林老斧正,他校正几处时间,说很好。还顺手写了四个字颁赠。
定稿后我呈手卷请林先生赐种梅香。他细看以上几株梅,然后写“玉梅春”,驾轻就熟,梅花温润如玉,素装淡抹,自然本色。林老擅长画花卉果蔬,所画寿桃、葡萄都令人垂涎欲滴,很有特色。后来我敬题玉梅春俚句:
年年低唱玉梅春,檀板声声和黄莺。
聊把诗歌抒素抱,箫心剑气误苍生。
杨祈书先生(1919~2000)早年即有名乡里,为草草庐弟子,长期任教职,诗书画俱能。某日到孔庙赐我一副五言联,我得陇望蜀,也请赐种梅花。他看了长卷说这样的小手卷可玩。在我的办公室用墨写陆放翁《卜算子·咏梅》诗意图,“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”。是“驿梅秀”。笔墨老到,诗韵溢纸。杨老写好要我即题诗,我只好硬着头皮凑了四句:
大块文章千里游,五湖四海洗俗愁。
我同坡老共一癖,细写梅花说不休。
唯一老人郑传科先生年逾八旬犹神清气爽,如春月秋云,许鹤卿先生在孔庙举办画展时,郑老也到孔庙参观,都年近鲐背鬓发星星,他们是数十年老友。我陪二老交谈也大长春意。许老率先提及梅花手卷事,郑老嘱我有空“光临寒舍”。数日后我登门拜谒。老人细看手卷后选“古梅丑”,着古梅一株,似虬龙出海,题瓯香馆“古梅如高士,坚贞骨不媚”句,很切题很可观。我对郑老说尊驾就是古梅高士。郑老大笑。那时我正苦读曾习经右丞,故题句提及:
横斜白发老江湖,豪气向来上画图。
吟笔心仪曾进士,梦中狂笑陋诗奴。
振声宗叔绝少作画,我是百木园常客,有闲即去叼扰,那天带着手卷前往,颇有强索之味,宗叔写“腊梅香”。以书法写梅得吴缶庵之古朴,虽逸笔草草而别有一番滋味。题赵雪松“欲寄相思无别语,一枝寒玉澹春晖”句,或宗叔另有所寄,我不便问。后来敬题七绝时宗叔已谢世:予怀浩浩学参禅,多种梅花伴酒仙。
犹记当年灯下事,一枝寒玉百花前。
潮安藕堂主人李开麟先生(1908~1995)遥赐“红梅情”,艳而不俗,情似茶浓。潮阳读吾书屋主人郑辅宣先生(1911~1991)赐“雪梅韵”,忆及海野老农“笔端造化出工巧,写出江南雪压枝”句,画家或有此意。两位前辈都因我撰写《潮汕人物辞典》事有通翰之雅,却未一挹芝仪,恰好有友人前往,分别乞得梅香来。读耦堂红梅使我忆起往事不堪回首,故题:直抹横涂亦率真,文章误我旧时盟。
梅花明月三杯酒,难说梦中一段情。
题读吾书屋主人雪梅韵:
不惊霜雪不粘尘,落尽群芳剩此身。
游遍江南无别爱,双鱼寄我邓园春。
如英梦堂说“忙中未废闲中趣”。数年后长卷成,除了每图附一绝,我还在前面写了一首序诗:
迩来诗绪任纵横,闲笔咏梅笑未成。
心事百年归平澹,回眸古铁自斜撑。
到了2000年,10位我所高攀的耆旧先后谢世,忆及前辈音容,历历如在。手抚长卷不禁有人琴之感。可惜在数次搬迁时这梅香满纸的长卷却不翼而飞,我和内子找了一段时间,也懊丧了很长一段时间。那时没有摄影存照,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,只好徒呼负负。幸好拙诗手稿存于旧箧。
窗外一阵梅香悄然飘来,原来是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”。
(编辑:悦声)